十年來,我從沒見過他,卻對他的窗臺草木瞭若指掌。

 

我上下班途中都會行經他的窗外。

他的窗臺草木眾多而潔淨有序,繁枝垂綠充滿活力,唯一可惜之處是,

這些妍美的植栽全被關在鐵窗裡,和他們的主人一起,但這並未影響我賞花的興致。

 

那幾年,我天天點閱他的花園子兵;健壯的蘆薈豐若有肌、天竺葵日日春矮牽牛繽紛抖擻、
石竹和鳳仙偶有疲態,小蝦花則似乎營養過剩、薰衣草可能熬不過發怒的驕暑,
而攀緣的辟荔青翠蒼綠,軟化了剛硬鐵窗固執的表情。

看來主人同我一樣貪多不累,草花木本香草蔓藤多肉觀葉…全擠在小花臺裡向陽競豔,
但我最愛他那盆姣豔精彩、探出鐵窗外招蜂引蝶的金蓮花,當時這種草花並不普遍,
看到他種得如此團團圓滿肥碩美麗,心中油然升起覓獲知音的歡喜。

 

曾經,我衝動地想冒昧登門造訪,我是不是該這樣自我介紹:「你好!我是你花臺的粉絲…」, 

還是:「嗯,那個…我看到有一株茉莉生病了…」,但轉念又退縮,

對於一個唐突的陌生人,他會漠然拒我於門外,或以禮貌性的客套話虛應一番嗎?

事實上,我甚至不確定他是男是女,是老或少,他可能是賦閒在家的蕭暮中年人或

樂在花藝的空巢媽媽,也可能是慈顏的婆婆、謙厚的長輩,或者是離鄉背井的寂寞外傭。

 

我雖溫情友善但膽怯畏生拙於應對,偶有「人事繁雜堆砌能簡則簡」之想,

我怕笨拙如我縱是說明來意,也不見得妥貼得體,

更何況相識未必得以維繫比現下更自在的關係。

想來自己頗像網路部落中的潛水客,悄悄浮沉悠哉來去,隱蹤匿跡無有牽繫,

於是我茍且地說服自己:就靜靜潛水吧,也許沉默的關懷最能永保一份從容的距離。

 

一年元宵,他的窗口懸起了一盞小小紙燈籠,幽幽的熒弱紅光在夜色裡伶仃地亮著,

我沒有興起過節的情懷,倒是聯想到傳統佛案肅穆沉重的氣息,
不知為何老覺得那燈火照得小花臺好寂涼,
甚至有點兒詭譎,我是不是想多了?

 

每個狂颱肆虐的夏季,我擔憂我的小花臺,也掛念著他的。

前年暑假他的草木突然劇減,原本繁密的盆栽僅剩孤零零幾口,沒精打采地守著寂寥

的窗臺,我起了小小的疑惑,他是不是身體微恙,或者工作生活疲憊受挫,我該不該

去探望他,順便幫他理盆打掃澆澆水呢?

 

其實,我常自以為是我和他一起照顧了這個小花園,
他用心、用工具、用園丁的汗水,
而我以心、以眼,以愛花人的想像力,他照顧自己的小園子,我輕鬆獲益。

 

我終究沒去打破我與這窗口之間的默契。

第十年,他搬走了,我從窗上掛了幾週又消失的仲介看板,以及打掉舊窗改裝氣密窗的變化上,
讀出這不需言說的訊息。好一陣子,我行經那兒總覺悵然若失,

小山城草木依舊開落,而我的風景缺了一塊,美好的一塊。

 

但我由衷感激他,十年來,他的窗口綴飾了我的山居歲月,

而我的窗口,曾是別人生命中的風景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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